金瓶莲第第二十回「《风花雪月》香港在线观看手机」

2023-10-07 08:34:37 来源:搜狐

作者

樵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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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莲作为一个底层女人,最动人的地方在于,拼尽全力地安置好自己。在这一点上,她从未有过丝毫犹疑。即使山穷水尽,比如后来出了西门家,被王婆领回等着发卖时,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,“无事坐在炕上,不是描眉画眼,就是谈弄琵琶”。她不抱怨、不愤怒,拼命在起伏的人生之河里打捞自己,却又潜藏着一种和风车作战般的悲伤。

王婆介绍金莲的好时,总会提到金莲精通“诸子百家、双陆象棋、拆牌道字”等技能。但现代读者读了之后,有时会觉得这是套语。然而这些技能在这回里有了回响,读者看到金莲竟能向“丈夫”写词表达自己的衷肠。选的词牌名叫“落梅风”,里面最有诗意的句子应是“空留得半窗明月”。

这大约是不读金瓶梅不知道的东西。不读金瓶梅,你道听途说只知她是个淫妇。当然现代各类影视剧也在推波助澜。以至人们要恨一个女人,叫她某金莲就可以了。这些人不仅不拿书来读,也没有完全遮挡住自己得意的面目,因为他们在主持“正义”时,听起来总像是,我终于出了这口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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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莲会写词,这没什么好奇怪的。月娘夸她,“什么曲儿不知道?但起头儿,就知道尾儿”。看她在曲上下的功夫,就知道她在技能上下了多少功夫。一个从小辗转于各种卖家之手的贫家女儿,不安全感已经沉入她的潜意识中。她只有把自己武装到牙齿,或许才可以换来一点灵魂的安定。

这原本该是一个励志故事。近年有本书叫《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》,讲述的是底层女孩塔拉克服种种困难,奋力学习,最终成为英国剑桥博士和畅销书作家的故事。但很不幸,同样努力培养自己技能的金莲并未拥有这样的幸运,生错时代是一个原因,和她自己的人生追求也有重要的关系。

她所有的努力全是围绕如何捕猎男人而展开的。事实上,她和主流社会里“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”的男人在生存策略上没多大区别。男人们在仕途上小心翼翼、绞尽脑汁,姿态上时而狠如中山狼,时而媚如叭儿狗,《红楼梦》里的贾雨村就是这种多变男人,本书中的西门庆靠花钱维持关系弄来一个小官,不也是如此表演?他们和金莲为博得男人的喜欢或斗勇逞狠、或撒娇卖萌,无疑是一个路数。

这也决定了金莲虽然学习写词,但并未因此长成一个文艺青年。她和福楼拜的《包法利夫人》中的爱玛在这里有了分歧。爱玛凭着有限的一点文学土壤,努力幻化出自己是被困的城堡公主、一定会有英俊的骑士来搭救的硕大花朵。金莲很清醒,情怀上未获得一点点诗意的滋养。那些恰好看起来有诗意的句子,只是她想获得一点好资源的敲门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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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门庆在妓院鬼混,“约半月不曾来家,月娘使小厮拿马接了数次”,都未接回。别的妻妾还行,因为各有依恃。只有金莲难耐,一方面她的确年轻,一方面是她的焦虑所致。她只身进入西门家,靠着激情得到西门庆的宠爱,然而随着西门庆离家,她凭着激情抓挠住的那一点安全感消失了。

在盼望西门庆回家的同时,她注意到在小花园耳房里住着的琴童。这小厮“眉清目秀、乖滑伶俐”,对金莲也很有意。

不过,金莲还在尽力守住最后一道防线,悄悄写了落梅风给西门庆捎去。金莲虽不知西门庆当场把她的帖子撕得粉碎,然而听到西门庆叫玳安回家说的那句话,“哪个再使人来接,来家都要骂”,“哪个”当然也包括她,这让金莲死了心。她无法安抚身体上渴望激情、心境上渴望安宁的躁动感。当晚,金莲把琴童叫进了房,放任自己沉沦欲海。

之前,武大死后,西门庆因娶玉楼而冷落过她一段时间。在那段时间,金莲度日如年的苦涩里是混合着甜蜜成分的。因为等待里有爱情:她认定西门庆一个人,觉得西门庆对她也足够真心。这种感觉包围着她,让她没去想其他男人。

当然,他们的爱情,呈现给读者的是《红楼梦》里所不齿的“滥淫”,用道德伦理看,用诗意情怀看,墨般污浊。然而进入生活,把这样的相遇相知看作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一种默契,一种人生享乐、价值排序上的共识(并不是赞成他们可以践踏法律底线),那么他们确实算的上一对知己。可是《金瓶梅》一贯的风格是不会给读者幻想空间的,就连这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一点点小美好,也要让它凋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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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次苦等,让金莲察觉到自己终归只是西门庆众多女人中的一个(她虽然在本回后半部分对西门庆说,“惟有奴知道你的心,你知道奴的意”,并以西门庆的“心爱的人儿”自居,然而这些话给人的感觉是功能性太强:努力扫清因自己偷情给西门庆心头上带来的阴影,从情感上制造两个人亲密无间的距离,试图挽回之前的宠爱)。金莲彻底从武松带给她的剧烈冲击,西门庆带给她的短暂迷醉中醒来。

一个在半夜毒杀丈夫的女人,一个想着和小叔成其好事的女人,在未进西门家之时,金莲的言行就已越过法律界线和道德界线。现在,让她想忠贞的爱情也破灭了,没什么好在意的了,所以她找上琴童,没半点心理包袱,始终很欢乐。不像《红楼梦》里同样妖娆的秦可卿,在欲海中一半在沉迷,一半在抗拒,内心始终处于一种惶惑撕裂的状态。

所差的是琴童太浅薄,他“常常和同行小厮上街吃酒,颇露机关”;加上自家行事欠谨慎,“忘关厨房门”,被丫头秋菊看见。里外都包不住了。金莲的初期敌手孙雪娥和李娇儿,哪肯放过这难得机会,趁着西门庆回家,她们告了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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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门庆对偷情的金莲的处置,先是封了院门,让金莲脱了衣裳,跪在院中,中间打了一马鞭,后来就原谅了她。这样处理偷情情节的旧小说还真没多少。旧小说里总充斥着“正统”男子把偷情女子“浸猪笼”、“投井里”的惨烈;告到官府,则有“木驴”“指枷”等刑具等着她。这些小说自觉负担起警戒、教化的义务,主人公们是提线木偶。可《金瓶梅》的作者无意于此,它是一本注重情绪流动的书。

除了金莲的“莺啼燕语”让西门庆的心回转大半,这场偷情风波最终能消弭于无形,春梅起了很大作用;琴童是玉楼的小厮,玉楼也替金莲遮掩;金莲在床上,更是尽力营造亲密氛围。一场真实发生的偷情风波,在几个女人合力演绎下,宛如夏天的一阵轻雨,雷声轰轰,转眼却了无踪影。

然而作者还有点意难平,他用两句话来形容金莲的这场受辱风波,“为人莫作妇人身,百年苦乐由他人”。在对女性命运的关照上,曹雪芹和兰陵笑笑生可以称作一对知音。曹雪芹把考试了贾府大半男人的多姑娘,归结到讲仗义的精神范畴里;笑笑生则同情因偷情受辱的金莲生为妇人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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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莲的词,落到桂姐耳朵里,桂姐“撤了酒席,走入房中,倒在床上,面朝里边睡了”。她表现得就像热恋期的情人或新婚的妻子一样,因男人关注其他女人而极度地不开心。

张爱玲在《海上花》中曾说过,因父母之命,古代男人在婚姻里不太容易找到心动的感觉,反而在妓院里,以自己的眼光寻过去,倒容易碰撞出爱情的火花。这句话或许也可以解释三言二拍里,玉堂春之类的烟花女子何以那么好运。

这样说起来,是桂姐爱上了西门庆?作者再次戳破男女情事上的五彩泡沫——这是小小年纪的李桂姐自导自演的一出戏。因为同样场景后来再次出现。本回后半部分西门庆过完生日去找她,“她正打扮着陪客人坐着”,一听西门庆来了,立马躲进屋里,生起病来。就像为无价钻石配个昂贵盒子一样,她会附带赠送VIP客人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。

显然,作者不喜欢桂姐,正如不喜欢月娘(不喜欢归不喜欢,但并不影响作者对她们的客观描摹)。究其原因大约是,金莲很真,这俩人太假。在作者这里,“淫”是金莲呈现给世人的丑陋石头,他的锤子对着这块石头仔细敲打,这样可以让读者看着它的碎石从石头上四面飞散下来,金莲炽烈的心一点一点被雕刻出来,文学上的审美也一点一点被呈现出来。而桂姐,头脑已高度商业化,月娘则按主流道德塑造自己,她们本是职场敌手,却维持着虚假的亲密,后面更是发展为“母女”。作者对她们这种由里到外的世俗化有点无能为力,因为从中看不到一点动人的东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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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莲的同盟军是春梅。春梅早先跟着月娘,并未散发多少光彩,或许是主仆性情不对。金莲来了,月娘把她派给金莲。春梅一开始和金莲也有矛盾,逐渐磨合,最终双剑合璧。

秋菊则是金莲这个小团队里的“叛徒”。本回金莲惹来这场受辱,内里正是秋菊告的状。这是金莲和春梅平日联合欺压的结果。她们的戾气需要发泄,她们的不耐烦需要有人兜底,或许还觉得小人物掀不起大的风浪。然而事实证明,小人物发作起来,隐秘、锋利,有时让你很是下不了台。

张竹坡说,金莲找琴童,是“又将武大心事,在西门庆心中一照”。你抢别人的老婆,现在这种倒霉事又轮到你头上,你该反省一下。事实上,这完全是张竹坡的个人观点,西门庆选择相信了金莲,又怎会再去坐实金莲偷情,想到这是天道轮回、报应不爽?西门庆有个弱点:受不了漂亮女人受委屈。这样,就很容易被漂亮女人骗,被骗的结果,会让他觉得自己依然是这个世界的主宰,也算皆大欢喜了。

不过拥有上帝视角的读者,就会感觉处置金莲偷情时的西门庆忽然被柔光处理了一下,对他生出一丝丝同情心来。就像《甄嬛传》里,皇帝百思不得其解,为什么子嗣那么少,却看不见妃嫔的各种小动作;《红楼梦》里,宝玉只觉得少女都是珍珠,却察觉不到怡红院暗流涌动。难怪会有人说:男人和女人的距离,比人和猩猩的距离还要远一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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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莲受辱,在全书构架中并不太重要。但对金莲个人来说,意义重大。受辱的结果是,她一方面请算命瞎子为自己“回背”,求得“小人离退,夫主爱敬”,也就是主阵地坚决守好守牢,绝不给其他敌手机会;一方面完全打通了情感路上的关卡,从此,只要西门庆不在家,她又有需求,便和别的男子偷起情来,哪怕这个男人是她名义上的女婿。

每个人都是上帝咬过的苹果,而金莲可能是上帝咬得比较狠的那个。看似强悍,实则潜意识里的安全感十分匮乏;看似拼尽全力打捞自己,实则被拘于一个思维沼泽里挣扎。即使放到现代社会,金莲的活法,或作者对她的倾向,也算得上是一种对女性困境的矫枉过正。这会让金莲得到救赎吗?下一回,她的真正敌手李瓶儿就要来了;而最终,她也没躲得过武松那一刀。恣肆,很多时候都是作的代名词;而飞扬,对于一个底层弱者又是多么危险的一个动作。

懂得金莲就要懂得避开她思维里的误区。愿现代社会里的那些安全感匮乏的女人,别把依赖建立在周遭男人身上,而应像《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》的塔拉一样,持续不断、始终不懈地创造自我在社会上的价值,在这之外再给自己一点空间,犹如草木对光阴的钟情那样,爱上一点别的什么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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